生命有很多張臉，愛有各種面貌

門諾醫院 緩和療護中心 臨床心理師 
心理腫瘤醫學學會 副秘書長


我工作的病房，名為迦南病房，病房盡頭有一個迴廊，名為陽光走廊，住院病人可以在這裡曬太陽，舒坦心情。有一位母親在這裡，幫洗完澡的兒子梳頭髮時，一邊跟他說：『你要放下，不要牽掛媽媽』。病人40歲，成年後的日子有一半時間都在坐牢，出獄後洗心革面，找了一份糊口的工作，卻在幾年後發現癌末，媽媽聽到醫師建議安寧病房時，哭得傷心，悲極無言。病人雖已過世多年，那一天的陽光，和母親悲傷又安慰的話語，我永遠記得。
    安寧病房有一台百萬等級浴缸，讓病人不用在床上擦澡，可以躺著舒服泡澡，不過，也有病人不喜歡去洗澡，可能是移動過程不舒服、太疲憊、或不習慣讓別人洗澡。若是疼痛或想多休息等因素，通常可以解決；若是個人的喜好，大概只能說之以理、動之以情。有些老人家，嫌護理人員粗手粗腳的，水溫調節不夠到位，或用不習慣沐浴乳，總覺得沖不乾淨；有些則期盼孩子在場幫忙，無奈有些兒女怯怯不願進澡堂幫忙，大概是不忍目睹父母瘦骨嶙峋，或者一輩子從未見過父母身體，不知如何應對，只好藉故逃脫。多數長輩們在沐浴後，精神心情大好、胃口大開，也有少數就安然離世。愛出自於善心和專業，還要顧及每個人的喜好和期待。
 
生病的時候，時間流逝的速度感變快，讓人感受生命有限，除了更珍惜，也會改變心態。一位孫女當年因為被家暴而逃離北上，如今為了照顧罹癌的奶奶，選擇回家。我問她，怕不怕再看到爸爸，她說怕。愛是相伴，愛讓一個人在害怕中也勇敢前行。
每次去病房看吳大哥，發現他和太太之間好像沒什麼話可說。有一天吳大嫂跟我說，大哥他以前很兇，只會罵人，罹癌之後，不罵了，也不太講話了。我以為他是心情低落，有一天大哥跟我講說，生病之後才體會太太對他非常好，不再像以前看她不順眼，心裡有許多感謝懊悔；但不罵人後，卻突然不知道說甚麼了。我跟他說，你以後只要看著她微笑就好了。愛是沈默，自省和不自在。
一位先生為了不讓太太去機構，即使讓自己累倒了，也不顧眾人反對，堅持自己照顧。愛是蠻橫、死心眼、甚至不可理喻的頑固。
一位被父親長年傷透心的女兒，在等一個夠好的爸爸，讓她可以愛他。沒等到變好的父親，他就突然倒下，昏迷不再醒來。父親當年因外遇，讓女兒傷心，但也最疼她。女兒說，後悔一直跟父親嘔氣、冷漠。愛是懊悔和痛徹心扉的領悟。
一位肺癌骨轉移的病人，對生死坦然、毫無懼色，唯獨對兒女的不孝感到憤怒失望，卻在臨終前兩天，淚流滿面，懺悔自己不應該施暴，傷透了孩子。那一刻，愛化身為真心懺悔，乞求諒解的罪人。
生命有很多張臉，愛有各種面貌，等著我們去領略。